曾雪儀是在次日一早醒來的。
醫(yī)院里一切都有條不紊進(jìn)行著,
她醒來之后望著天花板發(fā)了很久的呆。
“姑媽?!痹戊阈⌒囊硪砗八澳恪阈蚜?。”
曾雪儀動了動脖子,
眉頭微蹙,
掃了一圈,爾后閉上眼睛,沉默不。
病房里只有曾嘉煦一個人守著,
冷清又寂寥。
面對這樣的沉默,
曾嘉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來緩解尷尬。
他慢悠悠蹭過去,“姑媽你吃橘子嗎?”
“要不……吃個蘋果?”
曾雪儀都不說話。
曾嘉煦把剝開的橘子默默喂到了自己嘴里。
他摁下了鈴,
醫(yī)生過來又給曾雪儀檢查了一番,
各項指標(biāo)都顯示正常。
但是等到醫(yī)生走了之后,
病房里又恢復(fù)了冷清。
曾嘉煦給他爸發(fā)消息:姑媽醒了,
身體正常,
就是有點嚇人。
曾寒山?jīng)]回。
曾嘉煦又給溫周宴發(fā):你媽醒了,
有點嚇人。
溫周宴秒回:知道了。
——馬上就回去。
曾雪儀需要住院,溫周宴跟曾寒山回她家取了些日用的東西。
同時,也看到了那封絕筆信。
信上的字跡很漂亮。
弟弟寒山:
見字如面。
這一生沒有別的愿景,
在我死后請將我與溫立合葬。
她沒有寫任何多余的話,
甚至提都沒提溫周宴。
溫周宴從來醫(yī)院后便一不發(fā),
看到了信便也撕碎扔到了垃圾桶,
沒遞給曾寒山看。
他回醫(yī)院時,
曾嘉煦正坐在病房的椅子上,
晃晃悠悠戳手機(jī)。
病床上的人閉著眼,
看似熟睡。
卻在他們推開門的瞬間,她睜開了眼睛。
那雙眼睛很紅,瞪得又大,
猛地一看還有些嚇人。
溫周宴只瞟了一眼就拎著東西轉(zhuǎn)過了身,
曾寒山卻在一瞬間紅了眼,顫著聲音喊:“姐,這是何苦呢?”
曾雪儀嘴唇一翁一合,“我沒事?!?
“你……”曾寒山坐在她病床前,“我該說你什么好?”
曾雪儀沉默。
她的目光盯著溫周宴的背影。
他就算是放下了東西,也沒有轉(zhuǎn)過身來,仍舊那樣站著。
身形頎長,初晨的陽光灑落在他背上,看上去異常清冷。
曾寒山見狀,拉著曾嘉煦出了病房。
病房里就剩下了他們母子兩人,熟悉的沉默再次席卷而來。
良久之后,溫周宴深呼吸了口氣坐到她床邊。
曾雪儀的目光仍舊盯著他,不說話,就那樣盯著他看。
他的左臉昨天被她打得青紫痕跡還未消散,他低斂著眉眼,沉默不。
他們的每一次呼吸都聽得清楚。
病房內(nèi)的表秒針聲音很大,每過一秒都聽得真切。
過了很久,曾雪儀的手微微顫抖,嘗試著撫向溫周宴的臉,卻被溫周宴避開。
他看向曾雪儀,一夜未眠的眼睛又干又澀,眼尾還泛著紅。
“疼么?”
曾雪儀溫聲問。
溫周宴抿了抿唇,沒說話。
曾雪儀輕吐了口氣,“昨晚嚇到你了吧。”
“還好。”溫周宴平靜地說:“反正也不是第一
次了?!?
確實不是第一次。
但這是她帶著溫周宴搬離那個地方后的第一次。
還是因為要讓他離婚。
他不知道曾雪儀是怎么想的。
她的世界好像跟所有人都有壁壘,她永遠(yuǎn)站在懸崖邊上,她的世界永遠(yuǎn)非黑及白,非對即錯。
而她永遠(yuǎn)是對的。
曾雪儀閉上眼,自嘲地笑了笑,“我命還真大?!?
“是挺大。”溫周宴低頭削蘋果,“一次又一次,次次死不了。”
“所以呢?”曾雪儀笑:“你還是不離婚么?”
溫周宴削蘋果的手頓了一下,蘋果皮斷開掉在地上,他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唇,“就是為了逼我離婚么?”
“不是?!痹﹥x笑著,但那笑有些瘆人,“就是不想看到你過這樣的生活?!?
“這樣活著,不如死了。”
溫周宴一時無。
因為他的不順從讓曾雪儀感到了痛苦,所以她選擇用自殺的方式來結(jié)束痛苦。
從來不去考慮活著的人是何感受。
曾雪儀處理事情的方式永遠(yuǎn)這么極端。
溫周宴將蘋果削完放在桌上,水果刀在他手里漂亮地打了個轉(zhuǎn),刀把對準(zhǔn)了曾雪儀,刀劍正對著他。
“什么意思?”曾雪儀說。
溫周宴抿了下唇,聲線一如既往清冷,“殺了你,要么殺了我?!?
曾雪儀頓時瞪大了眼睛,“你這是做什么?”
“這不就是你的意思么?”溫周宴說:“痛苦了就去死,那要么你死,要么我死?!?
這把決定生死的刀交給她,她
想如何便如何。
曾雪儀卻錯愕了許久,她皺著眉笑,笑得瘆人,“那個跛子就這么重要么?”
“為了她,你不惜讓我去死?!”
“不是她?!睖刂苎缑偷卣酒饋?,椅子跟地面摩擦發(fā)出刺啦的響聲,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曾雪儀,“以前你用自殘逼著我結(jié)婚,現(xiàn)在用自殺逼著我離婚?!?
“結(jié)婚是你,離婚是你。我要永遠(yuǎn)這樣過下去么?”
“我是你手中的傀儡還是木偶?只要我不順你的意,你就用這樣的方式逼著我妥協(xié),一次又一次,這個世界上是只有你痛苦嗎?!”
溫周宴面無表情,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感到悲傷或是絕望。
他只是很平靜地敘述這個事實,但事實就是這么殘忍。
讓他難過,更讓他無力。
“你難道覺得我過得很幸??鞓穯??”溫周宴說:“我到底是為了誰在活?”
“你如果用這樣的方式逼我,不如我們死一個好了?!彼f得很平靜,語調(diào)沒有任何波瀾起伏,目光也望向遠(yuǎn)方,雖然說得是生死大事,但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像是說晚上吃什么一樣。
他不怕死。
甚至,他也想過用各種各樣極端的方式來結(jié)束自己的生命。
只是從未實踐過。
他跟曾雪儀,互相折磨。
他便一次次妥協(xié),起碼也能好一個。
可沒想到一次次妥協(xié),換來的是一次次得寸進(jìn)尺。
那就這樣吧。
用她的方式來結(jié)束這一切。
溫周宴在曾雪儀面前向來不是個話
多的人。
上一次他這么多話還是在結(jié)婚以前,婚后他很少跟曾雪儀見面。
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,溫歲盡量能忍便忍,不想跟她發(fā)生正面沖突。
他這一次是真的氣極。
曾雪儀的行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,從未見過有誰的母親用自殺來逼兒子離婚的。
她的掌控欲已經(jīng)強(qiáng)到令人發(fā)指。
溫周宴也不能被動地接受。
病房里安靜地掉根針都能聽見。
溫周宴深呼吸了一口氣,“今天刀遞在你手里,想怎么做都隨你?!?
“出了這道門,你再用自殺的方式來威脅我,我不會理的。”溫周宴說到自己哽咽,“真的……不會理。”
“等你死后,我把你跟爸葬在一起,給你辦一場風(fēng)光的葬禮?!?
曾雪儀盯著溫周宴,良久之后吐出兩個字,“混賬?!?
“有什么樣的母親,便有什么樣的兒子?!睖刂苎缙届o地說:“今天的一切,都是你逼我的?!?
曾雪儀閉上了眼,沒再說話。
溫周宴往病房外走。
-
程歲寧醒來的時候,溫周宴已經(jīng)不在家。
她發(fā)微信問溫周宴去了哪里,他只是說在忙。
沒說忙什么,也沒回答去了哪里。
程歲寧起床做飯吃飯,一切都按平常的步調(diào)走。
只是心底隱隱有幾分不安。
她吃過飯后看了會電視,節(jié)目也沒什么新意。
干脆關(guān)掉去了書房。
她看了一整天書,溫周宴也沒回來。
她給溫周宴發(fā)微信:晚上回來么?
那邊很遲才回:我媽住院,
今晚不回了。
程歲寧想了很久,就回了個哦。
然后關(guān)掉了手機(jī)。
她懶得關(guān)心曾雪儀,連表面敷衍都懶得做。
曾雪儀并不會因為她的關(guān)心就好起來,她也不想問曾雪儀為什么進(jìn)醫(yī)院,答案一定不會是讓她愉快的。
所以何必去自尋煩惱。
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陽臺上,這座城市無論什么時候都很熱鬧。
過年的時候,北城溫度一向很好。
就連晚上的風(fēng)都比平常溫柔。
程歲寧窩在椅子里看夜景,隔了會兒,手機(jī)響起。
是溫周宴發(fā)來的消息。
明天我把媽接回咱們家。
程歲寧皺眉:哦。
——她病得很嚴(yán)重么?
溫周宴:還好。情況有點特殊。
——你如果不想見她,就回爸媽家,等她情況穩(wěn)定之后,我再去接你。
程歲寧盯著屏幕。
大過年的,讓她一個人回娘家,也不知道溫周宴是怎么想的。
但是,她實在不想面對曾雪儀。
平常健全的曾雪儀都陰晴不定,病了之后的一定更難伺候。
回家以后還是更舒服些,況且,她也想回家取些東西。
想了很久,她才給溫周宴發(fā)消息:我回家。
溫周宴:嗯。
晚上十點多,程歲寧正坐在書房里看書。
溫周宴突然給她彈了個視頻電話過來,鈴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響起,把程歲寧嚇了一跳。
但也只是一瞬,她戳了接聽。
溫周宴的臉突兀地出現(xiàn)在屏幕里,他還穿著昨天的那身衣服,不過一天,胡子都密密麻麻地長
了出來,嘴邊圍了一圈黑,看上去有些憔悴。
他應(yīng)當(dāng)是在醫(yī)院外面的長椅上坐著。
紅色的椅背,昏黃的路燈在他身邊打下一圈光暈。
“還不睡?”溫周宴問。
程歲寧晃了晃頭,舒展了一下筋骨,“馬上睡了。”
“你呢?”程歲寧問。
“還不知道?!睖刂苎缯f:“睡不著?!?
“你昨晚什么時候出去的?”
“一點多?!睖刂苎缯f:“看你睡得熟,就沒叫你。”
“哦?!?
“今天看了一天書?”溫周宴問。
程歲寧點頭,“嗯,一個人待在家里也沒什么事做?!?
“路童宴辛語呢?”溫周宴問。
往年程歲寧在家里待的時間也不多。
應(yīng)該是,他們兩個在家里待的時間都不算多。
各自有各自的圈子,也沒有誰刻意提起來要融在一起。
今年是因為辛語的事情才認(rèn)識了裴旭天,大家聚在一起也不算太尷尬。
融圈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情。
就像路童宴辛語,她們跟溫周宴的交際不多,辛語還對溫周宴有意見。
很難聊到一塊去。
但今年好似大家都刻意給對方留出了時間,溫周宴沒去找裴旭天,程歲寧也沒去找路童宴辛語,也算是種不一樣的默契。
只是今年又有了別的事。
大年初一,曾雪儀就進(jìn)了醫(yī)院。
“她倆各自應(yīng)付催婚。”程歲寧說:“今天已經(jīng)在群里直播一天了。路童她爸媽合力催婚,辛語她媽是花式催婚,今天竟然給她做了一盤花生。”
“
嗯?”溫周宴不解,“花生怎么是催婚?”
“因為花生是多子多孫多生,然后她媽剝到了一個三粒的花生,說是羨慕,可惜辛語連個預(yù)備條件都沒有?!背虤q寧笑著說:“辛語媽媽也很有意思的?!?
“是挺有意思?!睖刂苎绺窖绲?。
“你晚上在哪里睡?”程歲寧問。
“病房外有房間?!?
“她……”程歲寧頓了下,還是問道:“得了什么???”
溫周宴想都沒想,“心病。”
程歲寧:“……”
溫周宴深呼吸了口氣,喊她的名字,“程歲寧。”
“嗯?”
“我看見外面有很多賣玫瑰的。”溫周宴說:“馬上快要情人節(jié)了吧?!?
“嗯?!背虤q寧說:“快了?!?
“我有禮物么?”溫周宴說:“我給你準(zhǔn)備禮物了。”
程歲寧錯愕看他,笑了下,“有禮物?!?
溫周宴也沒什么事,就是覺得一個人待著無聊、壓抑。
所以漫無目的地找程歲寧聊會天。
這大抵是他們打過最長的視訊電話,近一個小時,聊得都是些很無聊的話題,甚至是平常從來不會提起的話題。
溫周宴還說,等有時間,要一起去華政看看。
最后他叮囑程歲寧,明天回去的時候去儲物間拿上給慕老師買的禮物。
掛斷電話后,程歲寧打開手機(jī)日歷看了眼。
情節(jié)人,2月14,農(nóng)歷初五。
還有三天。
她伸了個懶腰,給慕老師發(fā)了條微信:媽!
——我明天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