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這一喝聲音并不是很高，但天地間頓時寂靜下去，再也沒有別的聲音。

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。

他輕輕摟過步小鸞，一字一句地道：“再這樣下去，我們將永墜曼荼羅陣中！”

眾人神色都是一凜。

只聽他沉聲道：“所謂曼荼羅之陣，傳說是由梵天的八個兒子幻化。入此陣者，必永墮輪回，在陣中生生死死，轉(zhuǎn)劫不休。我們所看到的無綮、喜舍、頊魍、蜉蝣四國之民，俱是千年來被禁錮陣中者，他們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陣之中，以往的一切都已忘記，只按照陣主的暗示，形成不同的面貌、性格、習(xí)俗，世代生息繁衍下去，全然不覺周圍皆是幻境?！?

小晏皺眉道：“按照卓先生的意思，我們?nèi)舨荒芸逼拼岁嚇屑~，下場就和這些人一樣?！?

卓王孫道：“正是?！?

小晏道：“敢問此陣樞紐何在？”

卓王孫臉上浮出一絲笑意，緩緩道：“八苦諦?！?

小晏眸子中神光一動，道：“你是說我們?nèi)腙囈詠硭鶜v諸事俱是附和佛家八苦而來？”

卓王孫微笑道：“殿下果然出必中?！?

小晏若有所悟，正色道：“佛家云，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會、愛別離、求不得、五蘊盛為人生八苦，凡塵之人，莫能超脫。就我們?nèi)腙囁姸?，無綮國入土復(fù)活，貪戀于生；喜舍不舍青春，執(zhí)著于老；頊魍郡瘟疫橫行，破毀于??；蜉蝣國朝生暮亡，糾結(jié)于死。莫不集世人之大成，以為代表。我們一路行來，正好盡皆親歷?！?

卓王孫道：“不但如此。每一次新的陣法引發(fā)，皆因為我們自身不可超脫的情孽。而每次我們擺脫之心越重，所經(jīng)歷的災(zāi)劫也就越大。當(dāng)八苦完全歷受之時，也就是我們本性迷失、永墮曼荼羅陣之日。而剛才，最終的末劫已經(jīng)運轉(zhuǎn)了！”

眾人神色都是一變，步小鸞看了看手指，搖頭道：“生、老、病、死。無綮、喜舍、頊魍、蜉蝣……不對呀，我們明明只經(jīng)歷了四種，怎么會最后的陣法就開始運轉(zhuǎn)了呢？”

卓王孫道：“前四種劫難為外力之苦，也能靠外力終結(jié)。所以我們雖偶然涉足其間，但終能擺脫。而后四種劫難卻為心魔，除了自身定力之外，一切武功、機(jī)智、謀算皆為無用之物。更為兇險的是，其發(fā)動毫無征兆，也無實際的人物、國度依附，突然襲來，我們幾乎都墮入其中?！?

步小鸞不解地道：“你是說剛才后邊那四種苦已經(jīng)發(fā)動了？我怎么沒看出來？”

小晏頷首道：“的確。剛才曼陀羅脅持相思姑娘之后，故意出相激，分別引動紫石姬的怨憎會之苦，以及……”

他猶豫了片刻，終于改口道：“卓先生的愛別離之苦……”

他還沒說完，已被步小鸞搖著頭打斷：“真是聽不明白，那五蘊盛又是什么意思？”

小晏也不生氣，微笑著回答道：“所謂五蘊盛之苦，正是前邊七苦的綜合。當(dāng)我們每人心中的弱點都被引動，眾苦匯聚之時，五蘊盛之苦也就實現(xiàn)了。八苦歷畢，末劫隨之潛行而至，若非卓先生強行喝止，我們想必都已墜此劫中。而我們幾人之中，又以紫石修為最淺，所以心魔也就最重。我和楊盟主心中各有隱情，故也被觸動。倒是小鸞小姐心中一物不存，反而受害最輕?！?

步小鸞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，又宛如突然想起了什么：“可是……姐姐被曼陀羅抓走了，你們?yōu)槭裁床蝗ゾ人俊?

卓王孫淡淡一笑道：“不必?！?

步小鸞疑惑地道：“為什么呀？”

卓王孫拍拍她的頭，微笑道：“因為曼陀羅根本沒有逃走。她一定正在附近聽我們講話。”

步小鸞驚道：“?。俊奔泵ο蛩闹軓埻?。

小晏和楊逸之神色也是一動。

楊逸之看著卓王孫，似乎想詢問相思的下落，終究覺得不便開口，拂袖背過身去。

小晏道：“卓先生的意思是？”

卓王孫笑道：“她只要踏出一步，也會墮入此陣之中?！?

步小鸞扯著他的衣袖道：“為什么？”

卓王孫將她抱得更緊了些，緩緩道：“曼荼羅陣之玄虛，正在于只要有情之人入此陣中，皆會受其迷惑。曼陀羅之所以能來去自如，是由于陣主預(yù)先在她身上種下封印，能隔絕一切情緣。然而這一次我們搶占先機(jī)，捉住火狐，將她困在鄔闋陣中。她雖然將計就計，趁機(jī)誘發(fā)我們心中諸魔，借光遁走，然而這最后一著，終究是行得倉促了。她雖引動我們‘怨憎會’、‘愛別離’兩種苦諦，卻少了‘求不得’之苦。而自我們?nèi)腙囈詠?，一舉一動莫不在陣主監(jiān)視之下，這次又怎會任曼陀羅失手？”

小晏皺眉道：“依你所見，是陣主另行誘發(fā)了‘求不得’苦，最終逼我們進(jìn)入‘五蘊盛’之境？”

卓王孫道：“是。而這‘求不得’苦的寄主卻不是我們，正是曼陀羅本人?！?

小晏沉吟片刻，道：“你是說陣主為了發(fā)動‘五蘊盛’之苦，寧可放棄曼陀羅，從而在不知不覺中解開了她身上的封印？”

卓王孫點頭道：“其實，陣主雖然解開了封印，但是若非曼陀羅自己心中存著求不得之念，也是無法引動的。從我們一踏入曼荼羅陣時，她就提出過，用治療小鸞來交換相思，這就是說，她極想將相思帶走，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?？磥黻囍鲗β恿_這一執(zhí)念早已了然于心?！?

小晏道：“然而，曼陀羅與相思姑娘素?zé)o交往，這‘求’與‘不得’之心又從何而起？”

卓王孫搖頭道：“‘求’的因緣我一時也不明白，至于‘不得’……曼陀羅的遁形之術(shù)全靠陣主封印，她自己可以借遁法離開，但若想帶著另一個人逃走，必然要先引動此人的心魔，讓獵物舍棄意識，與曼荼羅陣合而為一，才能施法。然而，她沒有料到，相思的意識并未完全被她操控，這讓她的遁法大打折扣。所以曼陀羅雖借著楊盟主一擊，將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潛藏于夜色中，但實已是強弩之末，再走一步也不行。她若趁著陣法尚未完全發(fā)動，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。然而我不明白的是，她心中居然存著極強的執(zhí)念，一定要將相思帶走。有心而無力，是所謂‘求不得’。我們現(xiàn)在所說的話，她都?xì)v歷在耳，卻一聲也不敢出，一動也不敢動。因為只要輕有動作，遁法就會完全破解，暴露于我們眼下?！?

卓王孫淡淡一笑，道：“曼陀羅，若是你師妹蘭葩在此，一定會明智地走出來。否則，再過半盞茶的工夫，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復(fù)，遁法不攻自破，到時候，你一定后悔沒有把我們帶到陣主面前?！?

風(fēng)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微響，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，化成一地淡淡熒光。

夜幕，宛如被撕開了一道間隙，而曼陀羅就站在夜幕之后。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，紅裳展開，宛如一朵夜風(fēng)中綻放的優(yōu)曇。

曼陀羅猶豫地看著她，最終還是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。

相思睜開雙眼，立刻從地上坐起來，警戒地望著曼陀羅。

曼陀羅看了看她，搖頭嘆息道：“我只是沒有想到，竟然沒能引動她的心魔?！?

卓王孫冷冷道：“你錯就錯在太得意，故意給了她一個機(jī)會，去看我的眼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