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逸之本來極不愿意再看到這具尸體。然而為了活下去的希望,他不得不仔細搜索毗留博叉身上每一件對他有用的東西。
然而他的手剛一碰到毗留博叉的衣服,心就陡然沉了下去。
衣料觸手極為寒冷,顯然為特殊的材料制成。楊逸之曾經(jīng)在曼荼羅教中待過,他非常清楚,這種產(chǎn)自曼荼羅山腳下的材質(zhì)唯一特殊之處,就是不能燃燒。然而他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,又仔細向尸身上搜去。
毗留博叉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件可以燃燒之物,不要說火折,就連頭發(fā)都已根根剃去。
顯然,姬云裳在派出毗留博叉之時,就已斷絕了楊逸之每一絲獲取光明的可能。
然而姬云裳既然計算到了這個程度,本不該讓毗琉璃身上帶著火折的。
也就是說,楊逸之在第一戰(zhàn)的時候早就應(yīng)該死了。
而現(xiàn)在他的確還活著,唯一的理由就是,姬云裳還不想讓他死得這么快。
那么,又有什么在后邊等待著他?既然他的一切都已被姬云裳控于指掌間,那么姬云裳的下一步棋子又會落向何方?或許,他的每一場勝利不過是一次更危險陷阱的引子,他就算能看破其中九百九十九個,卻也還是逃不出一死。
楊逸之只覺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。
四顧周圍,一切又已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。他甚至根本不知自己從何而來,又應(yīng)該去向何方。既然都是死,或許坐在這里,反而安穩(wěn)一些。
然而楊逸之決定站起來,向前方走去。
道路漸漸變得崎嶇狹窄,又在某些時候突然開闊,就宛如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漫長隧道中穿行。
楊逸之一手扶著石壁,緩緩前行,這樣至少他能沿著一個方向走下去,不至于來回打轉(zhuǎn)。
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楊逸之漸漸覺得嘴唇發(fā)干,頭也開始眩暈。他不知道自己從剛才到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流了多少血。
毗琉璃的無刃之劍上似乎帶著某種秘魔的詛咒,一旦被它所傷,傷口就永不會愈合。
他現(xiàn)在只想在這陰冷潮濕的巖石上躺下來,好好睡上一覺。然而他知道,自己這一躺下,可能就再也沒有了起來的力氣。
楊逸之扶著石壁,一步步前進。就在他準備放棄的一刻,卻突然摸到了隧道的盡頭。
隧道的盡頭是一扇門。一扇虛掩著的石門。
楊逸之的手扶在石門上,猶豫著是否要推開。
姬云裳既然已經(jīng)將他所能想到、見到的一切都納入計算之中,這道門當然也不例外。
門后邊到底是什么?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凌厲暗器,還是連鋼鐵都能碾碎的巨大機關(guān)?或者是劇毒的煙瘴、早已埋伏在門內(nèi)的數(shù)十位高手?
更或者就是姬云裳本人?
而楊逸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無論遇到哪一種,自己都絕無逃生的可能。
他的手保持著剛才的姿勢,似乎有千萬年那么久。一襲白衣已然濕透,也不知是血還是汗。
終于,他還是輕輕一推。門無聲無息地開了。
眼前還是一片空寂的黑暗。
隧道的盡頭是門,可是門的后邊還是隧道。
難道這個只是姬云裳對他開的一個玩笑?
從絕望中給你一個莫大的希望,讓你有了拼命的勇氣。然而當你把生命都當做賭注押了下去之后,猛然發(fā)現(xiàn)那個希望實際上不過是個敵人故意設(shè)下的泡影,你的勇氣也就成了自作多情。
這是一種莫大的嘲弄,也是對人的意志的莫大摧殘。
楊逸之合上眼睛,他似乎能想象得到姬云裳就在不遠處譏誚地望著他。
然而他并沒有停下來,而是繼續(xù)向前邁了三步。
身后傳來一種極其輕微的響動,楊逸之心中一凜。他猛地轉(zhuǎn)身,一伸手,卻發(fā)現(xiàn)剛才的門竟然已經(jīng)合上了。
他猝然回頭,對面的隧道也在這一瞬間消失。
他用手在四壁、門縫、頭頂、腳下迅速摸索了一遍,然后默然站在原地。
他所在之處,竟然是一座一丈見方的密室!
這座密室八面竟然有七面由精鋼鑄成,每一面都足有三尺厚。只有那道石門是用整塊金剛巖雕成,剛才他邁出的三步,正好是門的陽面到陰面的距離。
更為可怕的是,密室的八面都嚴密吻合,連一條縫隙都沒有,不要說一個人,就連一絲空氣也出不去。
同樣,也就沒有空氣能進來。
所以,楊逸之或許不用等到餓死,渴死,或者失血過多,單單是窒息就足以致命。
楊逸之知道這座密室他已不可能打開。天下也沒有人能打開——就算姬云裳本人被困其中,也只有坐以待斃。
于是楊逸之干脆盤膝坐了下來。
他決定等。
等死對于一個人來說也許是天下最漫長且痛苦的事,但對于想看他死的對手也是一樣。他知道對方必定會忍不住打開石門來看一看他究竟死了沒有。而他只要能比他的對手更有耐性,他就能看到石門重啟的一天。
他估測,若不吃不動,屏氣離形,這里的空氣還足夠他七日之需。
這些都已注定之后,事情的唯一變數(shù)就是,他的對手到底能等幾天。
這已不是他能改變的。
楊逸之靜靜地坐在密室里,將呼吸調(diào)節(jié)到最微弱的頻率,僅僅能維系身體存活的需要。一開始他用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時間。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之后,他開始想起很多事。
幼年的時候,他根本記不得自己有過游戲玩耍的日子。每天從五更到深夜,他應(yīng)該做的就是跟著先生讀書、練字,直到傍晚才能見到父親退朝回來。而父親總是板著臉,詢問他今日所學,然后再留下一道經(jīng)國濟世類的題目,作為晚課,父親稍不如意,就會對他家法加身。到后來連先生都忍不住為他隱瞞,于是他的先生也就換得很快。
他的母親早就去世了,因此,他童年時候,唯一可以稱為快樂的記憶,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。
他十三歲的時候才第一眼見到自己的親生妹妹楊靜。十四歲那一年他就被父親趕出家門,流浪江湖。他本來想帶著楊靜一起走的,但終究沒有。
數(shù)月前,他得知了她的死訊。
他在蠻荒瘴癘之地度過了大半少年時光。嘲笑、冷眼,還有身上的累累傷痕,幾乎讓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。他之所以還能活下來,原因只有一個:自己是兵部尚書楊繼盛唯一的兒子,絕不能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。
一年后,他終于從充滿瘴氣蠻荒的曼荼羅陣中逃了出來。踏足江湖不過一年,他就莫名其妙地坐上了武林中萬人覬覦的最高位置,然后便置身于最紛繁蕪雜的關(guān)系網(wǎng)羅之中,再也脫身不出。
實際上,他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,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實是個陰謀,背后牽扯到武林各派極其復(fù)雜的利益糾葛,他并非看不透,而是不愿意去理。因為他知道自己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,而要做成這件事,自己必須具備足夠的實力。所以無論最初各大派元老們的意愿怎樣,這個年輕人還是一步一步地將局勢控制在自己手中。
或許他的風頭遠不如華音閣主卓王孫那樣盛,但點滴做來,也足以封住那幫元老的口。
僅此而,在近幾十年的江湖中,他也算得上是傳奇中的人物了。
白衣如雪,名士風儀,這是江湖中人對他的評價;武林盟主,少年得志,對敵只出一招的不敗戰(zhàn)績,更是讓武林中每一個年輕人艷羨不已。
誰又能想到,這個傳說中的人物,如今卻被囚禁于丈余見方的密室里,眼睜睜地等著死亡降臨?
早知如此,還不如在大威天朝號的時候,就與卓王孫提前決戰(zhàn)于海上。